4.03.2009

淺談梁至青的繪畫世界

展場攝影/鍾順龍

小鎮閑情賦——淺談梁至青的繪畫世界
文/羅秀芝

細觀梁至青的繪畫作品,長達二十餘年的創作歷程始終擺盪在寫實與抽象這兩端之間,彷彿鐘擺的晃蕩韻律般,這廂畫完寫實風景,便晃過來畫畫抽象的心象風景,如此來回數次而不止歇。觀者不免心裡嘀咕:這個藝術家究竟為何如此搖擺?這人的寫實和抽象究竟有何關連?

認識這位一直住在苗栗苑裡小鎮父母親留下來的房子專心畫畫的梁至青,約莫也有十餘年的光陰,最早的鮮明印象就是他家門口那大得像水族館才有的大魚缸養著的美得近乎超現實的魚世界,還有屋頂種植的茂密植物森林,然後就是朋友閒談時少不了的茶和菸酒,以及和他相依為命的弟弟和他在牆上寫下的密語。後來,為了能專心和大自然打交道,他一度獨自搬到苑裡和三義之間幾乎渺無人跡的山上居住,要見他還得開著車行過蜿蜒曲折的山路,著實不太容易。面對這樣的藝術家和他近幾年的作品,老有一種感覺,這些畫就彷彿隨口哼唱的熟悉曲調般,充滿生活滋味的小鎮閑情曲調。旁觀者如我,雖心裡充滿著無數納悶,卻也頗能享受其間的自在氛圍,一如觀看他所營造的魚世界。

有些人,包括我在內,不免以當代藝術的流行語彙來衡量梁至青的作品,而大感其不合時宜。尤其,愈熟悉以世界各大雙年展等大展為代表的所謂當代藝術者,心裡的疑惑便愈趨強烈。在這個藝術圈早已裝置、錄像、新媒體滿天飛的年頭,架上繪畫的確不太討好,梁至青畫的還是「台灣風景」和植物寫生,這就更沒有所謂的國際市場了。我曾經為文嘗試解答過自己心裡的困惑,而這麼介紹過梁至青的寫實風景:「以幾乎一年一件作品的緩慢速度細細刻畫台灣自然物像的梁至青,為了可以專心地和自然打交道以及安靜地作畫,他獨自搬到渺無人跡的山上隱居。〈休耕〉和〈秋后〉是他較早期的作品,沒有水牛、農夫或紅門、破甕這些視覺性強烈的圖騰符號,他眼中的農村景致,只有靜靜的山脈和樹林,瀰漫著一股雅致的氣息。〈休耕〉將風格不一帶著拼湊美感的農村房舍,以及縱橫的阡陌與錯落的電線桿,一一精細描繪,反倒營造出特殊的素樸寫實美感,譜寫了一闕尋常村落的浮世曲調。〈植相I〉開啟了梁至青描繪台灣植物百相的系列。他以精湛的寫實技巧與超人的耐力,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完成這件作品。近乎與描繪物像『纏鬥』的執著,或甚至是相看兩不厭的『廝磨』,成就了特寫式的台灣常見植物香蕉樹的『畫像』。看似未經構圖的畫面,卻十足耐人尋味。〈植相II〉以長條形的畫幅捕捉身形修長的香蕉樹的曲線之美。〈植相III〉則將焦點放在相思樹的軀幹表情。我們並不能確定這究竟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身上灑滿陽光點點的相思樹,抑或是,效法古人秉燭夜遊,打燈夜訪相思留下的風流印象。能確定的是,相思樹和香蕉樹深深吸引著梁至青,他仔細觀察與認真捕捉的態度,近乎迷戀。如果大膽地想像,或許我們可以說,梁至青所做的台灣地誌是深情款款的家鄉情歌。」[1]

這是循著台灣藝術史上風景建構的脈絡所得出的個人結論,我嘗試著從明清移墾時代的文人墨戲、日治時期的帝國之眼的風景描繪、鄉土時期懷舊與鄉愁情結的風景到政治解嚴後的「台灣地誌」的建構這樣的系譜來解讀梁志青的作品。因而,認為除了藝術家個人「藉景寫情」或「以景抒懷」的目的之外,還有一個潛在的意圖,攸關台灣國家主義土地測量的「台灣地誌」的建構。

梁至青這些寫實的作品向來擁有固定的收藏者,由於其作畫速度緩慢,往往一畫難求,經常才畫了一半便被收藏家爭相購藏。這種現象也不難理解,如果,循著我所理解的具有國家主義測量暗示的「台灣地誌」式的作品,既有助於「認識、珍惜、讚揚、建構一個地方的特殊風土景觀及其歷史,以塑造地方情感與認同,凝聚社區以致於族群的集體意識」[2],更進一步推論,這樣的藝術作品,對於型塑這個社群的「仕紳品味」(或菁英知識份子品味)也大有助益。對於時刻以台灣在地品味自省的菁英知識份子而言,自然無法滿足於那些塞納河畔或地中海情調營造的品味(包括其他外來情調亦如是),而日治時期的「帝國之眼」觀視雜夾「外光派」(泛印象派)的台灣風景以及鄉土時期的懷舊情結,皆不免帶有某些無法暢所欲言的遺憾。梁至青的作品,恰好補足了這個缺憾,猶如向來操著外來的語言和曲調所唱的變調山歌,終於可以用自己的母語哼唱一般,和真實的日常生活產生了和諧的共鳴,吟唱之時,方可酣暢抒懷。

然而,那些抽象的作品呢?事實上,從1995年「情慾思維」、1998年的「內景」及至1999年的「心象」,再到即將在金枝藝術展出的「隨‧行」,梁至青抽象作品的數量遠遠超過其寫實的作品。對於他介於寫實與抽象之間的擺盪,我一直這麼理解:那些掙脫物像描繪任務的線條與色彩,終於得以自然伸展與流動並轉變成表現的主角之後,藝術家才能夠真正自由展現其對這些繪畫元素的掌控能力,而著手營造自我原創的藝術世界。並且,藝術家自生活中所累積的色彩與線條乃至於光線和空間等的美學意識,才得以潛離現實實體物像,偷渡成畫面經營的獨立元素,扮演藝術世界裡的主角。我始終相信,家鄉那抹橫在天際線上的山巒線條、家門口那棵樟樹的軀幹表情、黃昏時透過窗戶篩進來的陽光、滿山的相思樹開著小黃花映著藍天的自然配色……這些從小到大沒多大改變的自然景觀,甚至是其他更多的生活遺跡,對型塑梁志青的美學意識,絕對都有著關鍵性的影響,而透過寫實功夫和這些自然物像「纏鬥」、「廝磨」的過程,那些潛藏在物像裡的線條、色彩、光線和空間等等因子,必然經常出現在藝術家午夜夢回之際或潛意識裡,纏繞著也蠱惑著藝術家的靈感。

在梁至青的藝術世界裡,寫實與抽象是相互辯證、互為表裡的關係,也許在「隨‧行」裡,我們可以瞥見香蕉樹的黃昏低語、相思樹的花開宣言、野薑花的寂寞心事、秋日稻田的翩翩舞姿、竹林的清晨獨白……。於是,梁至青所哼唱的家鄉曲調,不管是藉由寫實還是抽象表達的藝術情懷,都充滿著小鎮閑情的情調。
[1] 羅秀芝,《台灣當代美術大系‧議題篇:文化‧殖民》,台北市:文建會,2003年,頁71-75。
[2] 同上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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